溺

極短篇。

§

(一)

Y總覺得自己該是迎風欲飛的蜻蜓。
尤其從高樓俯瞰城市光景時，Y特別有這樣的感觸。

男人手指夾著菸，旁邊散亂的是燃盡的菸頭和空啤酒罐。
Y就站在城市邊緣的上空，呼嘯在周身的風扯著他的衣襬，焦躁的要他跟它們一起飛翔。

巨大的電子看板放映著新上映的喜劇預告，美麗的女主角一邊流淚一邊安慰男主角，漂亮的唇型問著：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？
Y麻木的吸了口菸，紅點明明滅滅。
是啊，他也很想問問為什麼自己會變成這副模樣。

Y苦笑的想。身負房貸車貸卡債，老婆跑了、孩子走了，四十好幾的男人卻被公司開除，說到底活了幾十個年頭卻像不曾活著一樣。
這樣的人生劇本，就算拿去拍藝術電影也榨不出任何價值。



(二)

有個轟隆轟隆的聲音，震耳欲聾，乍聽之下像是砲彈聲，但細聽卻又像是火車進入山洞時響起的空泛的迴音。
Y茫然的聽，四周遍佈荊棘尖刺的笑聲以及不懷好意的耳語，他想著自己是否正一腳踩入陰謀的嘴裡，即將被咀嚼、被消化。

上司氣急敗壞的嘴臉看起來頗為滑稽，Y瞪著女人一開一闔的的唇，覺得有點像秋刀魚臨死前的蠕動，Y聽不見女人說了什麼，畫面像被按了靜音開關，徒留影像走馬燈一樣的跑。
而那個聲音還在持續，不停的不停的，轟隆轟隆。

Y只覺得這一切都太荒繆了，像個黑色默劇。
會不會他正困在自己的夢裡還沒醒？這樣不行啊，上班遲到就不好了。
Y一遍又一遍的喃喃自語，可回應他的只是越來越大的轟隆聲。



(三)

「您被革職了……還有我們調查了您的金融紀錄，發現您挪移了部份公款……這是您的法院通知書，近期內請做好準備……。」

天旋地轉，有什麼東西捏住了Y的脖子，可能是疼痛，也可能是死神的絞架。
於是Y終於確定，不是夢，他知道自己很清醒。



(四)

下過雨之後，老家的溪畔總會有很多蜻蜓亂舞，搧著一捏就碎的翅膀探索著世界。
草叢裡、樹枝上，到處都是敢死機隊一樣的綠色小蟲橫衝直撞，在雨後的空氣裡流動成一道道的綠色光年。
十歲的Y特別喜歡蜻蜓，他甚至在前天的作文裡提到，長大後要做個昆蟲學家，然後專心研究這些綠蜻蜓。

Y咧開嘴笑，這次的作文他得了全班最高分，老師還要他在下禮拜的懇親會朗讀給所有人聽。
男孩開心的張開雙臂，朝著那群蜻蜓撲去，動作驚擾了休憩的小蟲，蜻蜓們紛紛抖開翅膀朝著天際飛了起來。

Y跳了跳，突然想起自己剛剛做的被上司開除、前途潦倒的惡夢。
幸好不是真的，Y吐吐舌頭，他現在才十歲，只需要擔心作業沒完成該怎麼和老師交待的事。
嗯，以後一定要小心不要變成那種大人，Y悄悄的朝著一隻蜻蜓靠近的時候這麼想。

抓到了！
十歲的Y小心翼翼又迫不及待的捧著手裡的蜻蜓，溪畔突如其來的就刮起了狂風，Y一邊護著手裡還在掙扎的小蟲、一邊閉起眼。
覺得有些冷。

再張開眼時，Y發現自己佇立在高樓的邊緣，風在耳邊嘶吼。
從男孩變成男人，原來是這麼難過的事。
那個夢、天空、飛翔，Y凝視自己手裡抓著的一把菸蒂。

什麼啊，原來不是蜻蜓。
Y想，跨出了一步。



(五)

是誰踏著風在奔跑。
他想著到底是自己夢見了蜻蜓還是說自己其實就是蜻蜓做的夢？
不知道，生命總是那麼脆弱。

男人在墜落前想，姿態像隻迎風飛翔的蜻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