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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

我們開始同居三個月。

開始的時候有些拘謹,兩個人摸索著什麼才是適當的距離,我們像是兩頭笨拙的跳著舞的大象,緩慢並且不知所措地挪動腳步,在一片清淺的灰綠草澤上,試圖不要驚擾誰而能夠靈巧的旋轉。
那是一個緩慢而且慎重的過程,如果誰多出幾步,那麼另一方的人又會退後。一段時間後才找到訣竅一樣開始小心的觸碰對方,非常小心翼翼,然後當我向前一步後,他也終於踏出了一步。我小心而困惑的摸了摸他的掌心,他一樣不安地等待著我的觸碰。

我總覺得那是一段很久的過程。
然後才是說話。


02

我不算是多話的人,但也並非惜字如金,相比之下,他是那個熟悉後就願意無邊無際說話的人。

聽他說話是一個難解的過程,我並不了解他所專注去探尋的世界,我總是問他怎麼了,他的回答有時候或許是樓下大門被摔了幾次,有時候是他如夢似幻的向我描述十二月的午後的陽光,他告訴我在輕柔可是其實冷冽的藍天下,十二月的陽光是一道金色的毛茸茸的水柱,看著那麼鋒利,可其實只是溫緩的流淌在身上,汩汩而出,有時像是眼淚又或者生命一樣的東西。

我想我不懂那些,我對他搖搖頭,有時候他會放棄解釋,有時候他便無視我繼續細碎的說著。


03

說話對我們來說都是非常特別的事。

我可以是精準的、圓滑的、幽默的、體貼的,然而當我回到這個空間時,我卻不想用那些我熟知的技巧以及文法,我試圖選擇最適合的,所以我總是無法流暢地說出什麼。
而他卻正好相反,瑣碎、毫無章節、雜亂的詞語構成、彷彿毫無意義的發言,我想說不定我們兩個人的腦電波從來不在相同頻道。

我們兩人說話時像是一場溝通災難,他一貫喜歡心血來潮就說,我最近說話的段落也因為他而有逐漸增長的趨勢。
然而我看著他說,或者他聽著我說,有時候我會不耐煩,但我正漸漸習慣。

我在他說完的一個段落遞給他一杯水,他雙眼晶晶亮亮的啜著,似乎等待著我發表些什麼,我想了想,然後拍拍身邊的位置,告訴他:你可以坐在我旁邊。
我不懂他解析的世界,我想他大概也難以理解我的哲學。

然而我想、當他滿足的跳了過來,手臂貼著手臂的坐著、感受彼此接觸溫度的時候。
我就想,那也許從來都是一件與了解無關的事。


04

我第一次觸碰的位置,是他的鼻尖。
手指可以感受到帶著絲絲水氣的微涼氣息,動作僵硬卻溫柔,像是去觸摸一片初春的綠色嫩芽一樣,是那麼明顯的濕潤。


05

他很不喜歡我抱著筆記本工作的時候。

本來就不是什麼溫柔或者沉靜的性格,褪去那層謹慎的外殼後,我發現他有的時候囂張而且煩人。
我工作的時候老是不斷的出聲打斷我,在人周圍一圈又一圈的打轉,如果他開口說話時不給予回應,就變本加厲地唱起歌來,天知道他的歌聲其實是終極武器。
又或者搭個肩、握個手、摸摸臉,小動作防不甚防,說起這個我就能夠放下筆記本嘮嘮叨叨的念上半個鐘頭,然而他就自顧自地玩自己的遊戲,等我結束碎念後才帶著無辜而且委屈的神情坐在我的身邊。

手臂貼著手臂,我告訴他賣萌可恥,他卻不管不顧的又貼了過來,靠著我就閉上眼睛。
當我試圖再次打開筆記本時,他又會一副不情願的瞪著我。


06

你講理一點好不好?
不好,我不高興。
你真煩。
哼。

然後我就只能放下筆記本,在他心滿意足地睡覺時,無邊無際的猜測他這樣的個性,說不定是我不小心慣壞的。


07

我第二個觸碰的地方,是他的手。
手心與手指敏感,我伸出手握住他的手時,他顯得尷尬而不知所措,不知道抽開會不會是失禮的事,我等待他適應一點之後才開始仔細的觸摸每個細節。

指節寬大,手指修長,掌心厚實而柔軟,可以觸摸到粗粗的掌紋以及繭。
乾燥而且暖和。我摸著的時候,想像一頭大象的皮膚或許也是如此,在經過長久的演化,先祖們適應了草原乾燥的風沙與烈陽,於是成為逐漸堅實而且沉穩的存在,那麼蒼老而亙古,彷彿永遠一樣。

我低頭時看見他侷促不安的眼睛,裡頭還有些疑惑。
我看了很久,然後才對他微笑起來。


08

我後來特別喜歡握他的手。
發呆的時候、想事情的時候,去握他的手,不自覺的揉捏著他的掌心,有時候忘記時間就會握得太久,回過神來時,才看見他滿臉不耐煩地瞪著我,他不太習慣被這樣觸碰,所以有一點委屈,可是不論如何,就算不高興,他終究也是沒有將手抽出來。


09

如果說,一定要牽著某隻手走過很長很長的日子,那麼有這樣一隻像是綠色大象那樣沉默的手、這樣一隻即使討厭也願意替你做某件事的人的手。

我想,大約一直一直走下去也沒什麼不好的。


10

我後來開始習慣在睡前給他一個額頭上的親吻。

第一次的時候他愣著不敢有什麼動作,表情似乎在思考著我是否計畫陰謀,我看著他一臉傻呼呼的樣子大笑起來。
平常的時候我確實喜歡對他惡作劇,他某些地方又有些過份膽小,捉弄他對我而言充滿了無窮樂趣,儘管那樂趣就像兒童之間互扯頭髮的打鬧,幼稚且絲毫沒有質量技術可言,可看著他被捉弄後的反應,我總會樂不可支,即使已經重複的我也覺得不膩。

看著他的時候會不耐煩、會生氣、會好笑,可是卻很少有無聊的時候,即使那對旁人而言可能非常無趣。

第一次親吻他的額頭,卻真的沒有什麼陰謀捉弄,也沒有任何隱喻,只是、就只是突然想要這樣做而已。


11

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,兩年就是七百三十天。
如果一天給他一個吻,那麼就是七百三十個吻。

每吻一次就少了一個,所以每一次都需要被莊嚴而且慎重的對待。
慢慢的、輕輕的碰觸後,才又慢慢的輕輕的離開。

彷彿是一種儀式,帶著虔誠的祝福與希望。
慢慢的、輕輕的將我也許永遠說不出或者可能來不及說的,珍重的用吻告訴他。


12

他不會知道的。

我問過他對於額頭的親吻有什麼感覺,他覺得那是個複雜難懂的謎,他不了解這樣的行為具備什麼樣構成的原因,他只能感覺得到那個吻是濕潤而柔軟的印在肌膚上面。

他說著說著,就在我旁邊睡著了。他的呼吸吐納輕柔的刮搔過我的肌膚,胸膛規律的起伏的韻律,像是夜晚的浪花,隱約而柔軟。
他睡覺跟醒著一樣喜歡黏著人,緊緊的手臂貼著手臂,有時候會壓著我的手臂,一夜下來往往早晨時發麻痠痛,可是就像他未曾拒絕我的親吻,我也未曾對他的距離產生抱怨。

他不會知道的。
可其實我是有些希望他知道的,如果那七百三十個吻,即使不懂意義,我也希望他會記得那個濕潤而柔軟的印記,想起任何相似的感覺時,都會想起這樣的親吻。就像即使分離了,當我瞧見大象、瞧見大海、瞧見新綠的嫩芽時,也會慢慢的想著他。
然後他會想起有個人、有個人曾經這樣珍重的給予他七百三十個吻的日子。


13

我們開始時是因為一個意外,所以才不得不開始同居。

我們相約兩年之後就要分開,兩年之後的他將會屬於另外一個女人,這是毫無疑問而且不可以改變的事實,而兩年後我將會回歸安靜的日子。
我並不知道我會愛他如此深刻,並不激烈或者濃醇,只是非常平淡而且純潔。

也許我會在沒有他睡眠呼吸的夜晚非常緩慢的意識到寂寞,我對感情一類的事情總是有些懵懂,就像我們兩人非常緩慢的逐漸靠近、就像在明白結果後才非常緩慢的意識到愛。


14

為什麼要約定兩年呢?
我想我也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。

就像有些人應該只交往一年,有些人適合三年,有的是十年。而對他,兩年的時間剛好夠我們磨合至平穩,卻也不失幸福。兩年的時間足夠我們相知,卻還不足種下過於深切的根基。

兩年是很好的數字,我會長久的記住他,分開的時候肯定會有些痛苦,但又不至於留下一輩子陰影那樣痛苦。


15

兩年,是個很好的數字。

我想分開後的第一年我肯定會很想他,然後第二年思念會減輕一點,第三年再減輕一半,就這樣一直減少下去,然後某一年終於不再那樣疼痛的想他。然後生物學上,七年的時間,我身上曾經碰過他的每個細胞都將死去,取而代之新的一切。

也許那時會重新遇到誰,又或者再沒有誰。
而當我凝視海波的紋路、象群的遷移時,又或者是春天飄來的綠芽的味道與潤澤的生機時,我會一點一滴地想起他。

在一個有著一絲隱約疼痛的角落裡,一點一滴的記憶起他,那麼深刻而且靜謐,像是想起某些汩汩的溫暖的生命。


16

我做了一個夢裡,夢裡沒有他的影子。

我赤著腳坐在一片金黃色的草地上,遠遠的是赤紅土地堆疊出的山線,天空也似乎被這片草給暈開漂亮的粉嫩嫩的鵝黃,我就坐在那裡,遠眺著地平面另一端緩慢而懶散移動的象群。

然後一個小東西跳上了我的腿,試圖引起我的注意,我低下頭發現那是一隻毛茸茸的黑色大貓,大貓很滿意我終於注意著他,他滿足的磨蹭我的手心。

我看著那隻跟他很像的貓,威脅一樣的對大貓說,既然你自投羅網了,我就用草編一個籮筐,把你包起來,帶著走。
帶著走、然後哪裡也不放手。

大貓愣愣地看我,我吻了吻大貓,然後輕輕地笑了。
有種細小的帶著酸澀的快樂蔓延在整個心臟的血管中


17

然後,我醒了。

醒來的時候,窗簾沒拉上,下午的十二月的陽光就透過玻璃,落在床單上。
我凝視著那道陽光,然後才轉頭去看旁邊的他。

他難得比我早醒,我轉頭的時候就不小心的撞進他的大眼睛裡。
純淨、真誠,然後還有一顆小小的小小的黃檸檬。

我總是很矛盾,我希望他永遠也不知道,這樣就可以想像兩年後會疼痛的只有自己。
可我也想要他知道,知道我沒說的到底是什麼。

我從來都不問他要不要試著任性一次,因為我知道,我們可以任性瀟灑,但即使這樣做了也一定不會幸福。我想要給他,卻給不起,有時候那些天生的條件,就說明了一切,說明了現實。

也許一百個人裡面,會有那麼一對,可以堅定的毫不猶豫地往前走,披荊斬棘、無所畏懼,但那終究不會是我或者他,因為我或者他都是很平凡的很平凡的人,過著平凡的日子、以及小心翼翼的享受著這有時限的平凡的幸福。

所以即使看見他的眼睛時,我發現了悲傷也是不能說破的。
我會持續著晚安的吻直到第七百三十個,我想像著也許有一天,不論他到底知不知道,都能夠在最後一天,也給我一個如同我給他的那樣莊重的吻。


18

我們就安靜地看著對方,有那麼一會兒,我覺得我似乎可以明白一點點他說的關於十二月的陽光。

因為他還在這。

我什麼都沒有說,看著他,那與了解或者別的什麼都無關,在十二月的陽光裡,給他一個如同夢裡那樣輕輕的微笑。


§

後話。

我很不會處理失去這件事,不論是突如其來還是依循計畫。

就是這樣的吧,那些遺憾以及失落,然後最終無可奈何的平靜,我不後悔什麼,我只是不知道我這麼深刻的去愛著。
是這樣的故事吧。


mon Chéri,
tu me manques,
Bonne nuit,bisoux bisoux

親愛的,
我想念你,
晚安,親親

──《晚安晚安》──魏如萱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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